【鲲湫】何沾风露

【鲲湫】何沾风露

 

 

【转·上】

    

 鲲虽知此地的事物远超他毕生之所见,但当灵官振臂展袖在身前虚虚划过半弧,那方桌,那端坐在两侧的宾客人物都悉数化成簌簌金粉时,还是禁不住心旌一荡。他活着时虽为一介泥脚,平日兢兢业业养家糊口,却爱在村里茶馆听几个周游到此的说书人说几个荒诞故事,他识不得生僻字,便托人借些画本儿看——为此,他的妻还笑过他几回,说是人间的悲欢离合比不得仙妖精怪的痴笑嗔怒,凡俗的龙楼凤阁也较不上世外的环山旋水。此刻竟真真切切地处在仙域,不由心绪翻涌。正出神,忽的身下一空,就要往后倾倒时忙后退几步站定,他一低头,金粉散尽白浪翻滚奔过脚边,那桌椅人棋竟都是白兔所化,他心中惊叹无比,眉眼似有流光划过,鲜活丰茂。白发少年眼底微微一动,从腰间解下一个白底金花的瓷瓶,瓶颈细长,他将瓶口端在嘴边,一扬一抬吞了一大口。

     

 发觉鲲把注意力收回,正默默看着自己,开头道:“你看什么?”

 

“灵官都……似你这般无顾忌地喝酒么。”鲲小心地挑拣词语,“我听说,天宫中的仙人也只能在祝寿时喝那么一两口。”

 

灵官似笑非笑:“我几时说了这里是天宫?你既因还债而来,那这儿就是炼狱之地。我是这儿唯一的灵官。你们人类本就擅长做黄粱梦,梦些花枝锦绣鸟语笙簧,偏要说是天降神谕机关参透,殊不知只是些平日感念不敢为的龌龊事入了梦,扰扰攘攘,不得安宁。”

 

鲲见他言语刻薄,一字一句中都是对人类的厌恶唾弃。他想不通其中道理,思忖那些画本故事里的仙鬼精怪大多不喜人,这么一下倒说得通,便自以为很有道理。少年并不知他的心思,转了身,衣角翻起花海波浪,示意跟着走,他便乖乖地跟了。走出屋子,两边雪白游廊,似是白玉所砌,却无雕饰,浑然天成;围以朱阑,相互映衬,雪浪红霞,轩昂壮丽。少年着二齿木屐在上面行走,却无声无息,鲲犹豫一下踏上一只脚,落脚亦悄然,不似看上去冷硬光滑,反而柔若无物,低头看去,如踏在水面上,脚边漾起层层涟漪。

 

他一面将赞叹藏在腹中,一面紧跟着少年飘忽的背影。他仗着人高腿长,毫不吃力。这才转头去扫视游廊四周,缘是个小小庭院。岛上筒楼看似窄小平淡,内里暗藏玄机。游廊凌空建在二楼位置,院中是一棵苍天大树,那树干看上去需要五人合抱,枝叶蓊郁,翠色葱茏可悦。

 

穿过游廊,门洞大开,静静停泊的是一座轿子,通体盖滚着金边的大红绒布,一面纹着繁复的金色花叶图景,另一面绣着绀色的鹿角驼头,一双眼睛如幽幽磷火。鲲跟那双眼睛对上,猛地有种被死死瞪视的悚然之感。

 

灵官闭了闭眼,打了个呼啸,声音尖利清锐,冲入云霄。院中心的大树似有所感,枝桠震颤,绿云纷扰,突然四只巨鸟如离弦之箭窜出,振翅落地,鲲定睛辨认,认出那是木鸢。而其活动灵敏,亦会伸颈啄羽,尽态极为生动。它们接着一只一只寻好位置,分别占了前后左右,双爪擒住轿杆,巨翅扇动,轿子已离地半尺。少年率先掀了轿帘,鲲随其后,面对面坐了。轿内宽敞异常,两人膝盖间尚且相隔一尺有余。待帘一放下,轿子冉冉升起,极为平稳。

 

湫便告诉他,这叫巫辇,巫辇有两异,一是巫辇中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,二是它能去你所有想去的地方。

 

“那你闲暇时有没有靠着它到处游玩?”鲲新奇道。

 

轿内光线较暗,两人坐得近些,白发少年清冷漠然的脸柔和了很多,眉目微垂,睫毛刷在眼下肌肤,仿佛白瓷上的鸦羽青灰,浅色的瞳也变成淳美的褐色。他的衣服有点乱了,初见时气势非凡的鹤氅皱在腿上,这也让鲲得以认出那是海棠花。

 

“我走不出去的。”湫说,“我只能在北冥。”

 

那么一瞬,鲲突然特别特别想,去触碰这个少年。

 

想什么呢。他浑身被烫了一下,这可是神仙啊。所幸对方正垂着眼,他移开目光,对方柔软的额发发梢却不可避免地刻入眼底。

 

皎白的,纤细的,绵软的。流淌在指尖一定会有月光的色泽,和月色的沁凉温度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约莫半柱香功夫,轿子落了地。走出轿子,正对一扇朱门。门上立着一块深碧色大匾,上面龙飞凤舞三个大字。

 

通天阁。

 

却不知这是何地。

 

灵官只伸手一推门,那片看上去严丝合缝的门竟被他轻描淡写地打开,外面还是天光明朗,内里却一派昏暗冥迷。抬头仰望,高不见顶;四处关顾,墙壁上的火把不可计数,橙红的火焰妖娆似媛女,隐隐绰绰,勉强窥见五六分,已觉得横竖都不止千万丈,真真是无边无际。

 

靠墙处是一座座大得无法想象的多宝架,中间是一间间搁架橱窗,排列井然,像是画本某一页粗粗拓下的藏书楼,但这里既没有书,也不会有颜如玉。借着幽暗火光,能看清许多拔地而起的楼梯,上面还有上百甚至上千层。这里的一切,都能让任何一个诗人失去言语,任何一位画家枯竭笔墨。

 

然而鲲本就并非读书人,自然内心也没有文人墨客那些纠结情怀。对他来说,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,因而自从明白自己来到这非人之境,再发生什么也会视为理所当然。故而只是小小惊叹了一下,很快他的注意被转移了。

 

“这是?”他越过湫,径自走到一座橱窗边,弯着腰看橱窗里的食物。那是一个水晶状的圆球,玲珑剔透,不可凑泊。更神奇的是,有一条浅蓝色的幼鱼蜷在圆球中央,在液体里沉浮,合着眼翳,安详宁和,散发着幽幽冷光。

 

灵官的手从他身侧伸出,手心被照得惨白,五指一合,单手将圆球托起。鲲敬畏地看着他。

 

“这是人类的灵魂。每一个人类死后,都会变成鱼,然后汇集到我这里。”湫说,“你要很小心地对他们,那可是人命啊。”

 

他用另一只空闲的手随手一指,鲲顺着方向看去,刚才没注意,果然星星点点,宛如珠帘绣幕,星屑乾坤,飘飘渺渺,耳边似有闻灵魂的私语,窸窸窣窣,唤人解怜;又或是什么都没听见,因为无论是他还是他,都已经没有心跳了。

 

给你。湫示意他接过。

 

他郑重地捧住,两人的指尖相触短短一瞬,鲲的温度如石缝中鲦鱼般钻进湫的指尖,那儿果然如月光般冰凉。

 

“原来人死后真的会变成鱼。”他喃喃自语,“椿说的是对的。”

 

他小心翼翼地转动手中物体,幼鱼酣睡的侧影蒙蒙的光亮将他眉眼缱绻的深情照得雪亮。

 

“也许你会觉得这也是人类的妄想吧。”他自顾自的说,带着满足的笑意和怀恋,“但是我的妻子,一直在讲每个人都是一条大鱼,死亡的时候回归大海,尽管很少有人会真的相信她。”

 

“你信吗。”少年轻声问。他的语气轻柔地不可思议,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。

 

鲲讶异地看了他一眼,随后深深地怔住了,也许是刚才的一瞬,鲲温暖的体温流进了他的身体,不然这样霜雪般的神祇如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,他浅淡的瞳色化为一汪活水,是比三月柳絮四月杏花更煦暖的永世光阴。第二次,鲲很清楚地感受到了,那是一个寻常少年。

 

“我信的呀。”鲲轻声回答。灵魂的莹光不仅让灵官看上去变了样,还让他更加——深刻了。他的外表还很年轻,灵魂却历经沧桑,而他毫无自觉,用一张俊秀少年颜自然而然地做出远超出年龄的神情。

 

“如果她在这里,我一定能够认出她来。”

 

“……”

 

湫后退一步,宽大的外袍飘荡开去,绣在其上的海棠好像随时都能抖落一地胭脂。好像突然间感觉到很冷,他的双手各抓着一片衣料,把它们紧紧裹在身上,双肩勾勒出过于锋利削薄的轮廓。随后人类的表情从脸上行云流水般剥落,重新回到一片空白。

 

 

“别担心,你很快能和这里的所有灵魂亲密交流。”他突兀地说,恢复到一开始,好像他的温和不曾存在过。

 

鲲有种不好的预感。他茫然地眨着眼睛企图摸清这个变脸如六月的天的灵官怎么了,可他从少年那里只得到了一个饱含讽刺的冷淡笑容。

 

“时间这么久,这里一定积了很多灰。虽然这里是无尘之地,但是人类的灵魂是一种很容易招来,吸附灰尘的存在。我有心打扫却力不足,这里是重地,没办法让我的兔子涉足。”

 

“我看你身体强健,又充满责任心,就拜托你了。”

 

“这是你每天要干的一件事,但是别担心,打扫完了我就来接你,你就规规矩矩做该做的。”

 

鲲:“……”

 

“别忘了你是来还债的。再说这个结局也是你自己的决定,愿赌服输,嗯?”

 

“你明知道我不擅长打麻将!”鲲忍不住说,他绝对是故意的。他一生

 

“其实结果并不是你输,而是命运就是如此,这是你的命格!”湫不紧不慢地说,“顺便提醒你一句,在这里,我就是道理。”

 

鲲叹了口气,他明白他永远也争不过这位灵官,抱着最后一丝希望:“好吧,你希望我用什么工具去清理他们?”

 

“我的助手帮你缝在衣服内衬了。”灵官轻快地回答,给了他一个背影。

 

“努力吧。人类。”

 

他施施然消失在朱门外,两扇大门豁然合上,留下鲲一个人站在昏暗中。

 

面对着满室清辉,刚还在感叹如浩渺天际的繁星图解,现在却恨不得让乌云尽数遮了去。然而灵官的话语仍在耳畔,他又不得怠慢了这份工作,只得尽心尽力,从离自己最近的第一颗圆球开始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一旦聚精会神做某件事,时间就会过得特别快。

清洁这里的工作确实枯燥,但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。他发现每条看似千篇一律的幼鱼都有极其细微的不同,开始不明显,后来越来越清晰,每一条都是独特的。这个发现让他十分惊喜。

 

他是喜欢鱼的。因为生活在海边,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便是泡在海里,后来他长得略大,有了妹妹,便带着妹妹坐船出海,妹妹看他,他看鱼。将鱼食涂抹在身上,然后纵身跃入这片深蓝中。海水如摇篮,被阳光烤得很温暖,光影斑驳间鱼群在他身上啄食,妹妹的欢笑隔着水面朦胧模糊地传来。

 

他一直坚信他们这片海域是有灵性的,因为每年的某个时候,都会有一群神秘客人到来。它们有着和其他鱼群不一样的鲜红色的皮,比火焰炽热,比霞光艳丽。它们突然地浮出水面,又突然地消失,饶是他也无法得知它们的踪迹。

 

他十七岁那年终于有幸与它们中的一只邂逅了。那只红色海豚有流畅优美的轮廓,美丽的鳍,晶亮的黑眼睛。在同伴分头游去的时候只有它好奇地停在原地,静静地观望这名人类少年在水中尽情舒展身体,与鱼为友,仿佛是被海神眷顾。嬉闹的鱼群散去,它留下来,他望着它,缓慢而万分谨慎地向它靠近。

 

他多么小心啊,唯恐惊走了它。

 

万幸,它没有动,用鱼类特有的,湿润的眼睛天真地看着他。

 

十七岁的男孩终于触碰到了这不属于人类世界的生灵。他带着它犹如在带一个初生婴孩,在海底旋转,在海中遨游,跃出海面时他们从妹妹的船上飞过,女孩子欢呼的嗓音银铃般悦耳,而他在没入水面后极尽温柔地吻了吻它的隆额。

 

第二年,他十八岁,同天,这批客人又来了。他欢喜地去寻它,当然是寻不到的。因为在意料之内,也没有特别懊丧。海洋中其他的鱼他也同样珍视。巧的是在那年也有一条红色海豚,好奇地看着他。只是这条比较害羞,他一追立马就逃了。

 

心里有点可惜的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湫果然来接他了,虽然觉得湫不像会虐待劳动力的黑心神,但是依他这样喜怒无常的性格,说不定真的能把鲲晾一宿。因此当鲲一边神游一边机械化地擦拭,发现朱红大门已被打开,灵官一手酒瓶一手拢袖逆着光的身影时,鲲真的松了一口气。

 

“把帕子带走。”湫命令道,“不准留下不属于这里的东西。”

 

钻进巫辇时,他还在看手中的帕子。雪白一块,没有任何污迹,当他展示给灵官看的时候,对方用一种孺子不可教的表情,表示了对人类目光之短浅的简短的讥讽。

 

“你们总是把看不见的当作不存在。”他摇着头。

 

鲲觉得这明显是假话,但他没说什么。

 

说了也没用,毕竟他才是道理呀。他无奈地想。

 

“你这样的魂魄,刚离体不久,又被如升楼的灵气养着,是很占便宜的。”秋道,“你擦了整整六个时辰,你疲乏么?”

 

“没有。”他诚实地说。

 

“你知道为什么是六个时辰吗?”

 

“不知道。”他更诚实的说。

 

对方勾了勾嘴角,表情却比他离开时更阴沉,看上去有点鬼气森森。

 

但他也只是这样而已,并且在接下来的半柱香时间里执拗地盯着微微晃动的帘子。打定主意不去理会鲲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从巫辇上下来,就是一开始打麻将的屋子。木鸢带着巫辇回归原位了,它们刚走,白兔子们就一个个蹦出门槛朝他们扑过来,挤在灵官脚踝,圆滚滚地煞是可爱。

 

鲲忽然看见有一只特别胖的,跳不过比台阶高的门槛,只看见一点耳朵尖在攒动。他噗的一下笑出声,觉得真的非常有意思,几步过去一把把那只兔子抱了起来。

 

白团子起劲地把头埋进少年浅麦色的颈窝,少年轻声笑着,宠溺地抬着头。

 

灵官脚边的兔子群不安分地动了动,随后呼啦一下围住了鲲,一个叠着一个向上跳。胖兔子坚决不肯让出它的御座,企图利用体型排除一切敌人。

 

“它们倒是真喜欢你。”湫手里也抱了一只,那只安静许多,缩在怀里偶尔懒散地动一下耳朵。湫抱着兔子慢慢踱到鲲身边。

 

“如果对它们施以善意的话,它们会付出一切去报答你。”鲲道,最终他臂弯里爬满了兔子,头上还顶着一只,眼角满满都是笑意。

 

“没错,‘它们’都是这样。”湫低声含糊地说。鲲没有听懂他的意思,但他不给他发问的机会。

 

 地上铺着的柔软地毯,湫随意地把木屐踢开,鲲怔了一下也赶紧脱下草鞋,走进房间。只见中央是一张黄褐色矮桌,桌上两个小杯,一瓶酒壶。

 

他随意地坐下,屈起双腿。

 

鲲在他对面坐下。

 

“第二个要求。”灵官说,“陪我喝酒,随叫随到。”

 

说着他已自斟一杯,仰头喝得干净。

 

他这种喝法,和鲲见到的乡村庄稼汉累极胡乱喝一碗兑水的劣酒一样。但是灵官两片色泽寡淡的菱唇染了水光,托着杯子的腕子纤细,骨珠瓷白。

 

鲲的手指慢慢攥紧,他心跳加快了,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。

  

这个,好像完全,超出了,他的预想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【未完待续】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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